谷底不止杨奇和伊万诺夫一队人。
不远处，一队穿着统一潜水俱乐部干衣的潜水员围在一块防水白板旁，拿记号笔对着上面的线路图划来划去。
另一边，一队明显是网络博主的人正在调整支架，对着水面摆各种夸张的姿势。
他们的笑声在岩壁间弹来弹去，让这谷底更显得诡异。
杨奇没什么心思去关注那些人，他看着深黑色的深潭，心里还在为陆简祈祷，也许有那么万分之一的机会，他还活着。
伊万诺夫把小推车停在平台边缘一个相对平坦的角落，开始一件一件把装备搬下来。
钢瓶排成一列，瓶身贴着他们自己印的号码贴纸；bcd挂在岩壁上晾着，主、备调节器整齐地盘在旁边；然后他们一起调试校准潜水计算机、深度表、压力表。
杨奇拿出一块已经被他写得密密麻麻的小白板，上面贴着一张恶魔坟场水洞的手绘地图——这是他提前从洞潜圈里所有能找到的资料里整理出来的，其中很多部分都是某些前人用命换来的。
“主洞入口…这里。”他用笔尖点了点，“我们先进这一段，沿着主线到第一个返程标记，确认一下水洞的状态。”
“最大深度不超过30米，在底时间不超过一小时。”伊万诺夫抬头看了杨奇一眼，“第一次进这个洞，任何刺激性的操作都不要想。”
“明白。”杨奇点头。
他接过白板，仔细把那几个关键点在脑子里过了一遍。
水洞进去就是一个缓坡，然后越来越深，再来一个转向，洞穴横向发展，有一段很长很长的“走廊”，走廊的后边就没有任何信息了，因为还没人活着从那里回来过。
更恐怖的是，这个水洞15米以下，连水都是致命的。
那是浸泡着无数尸骨和地下有毒矿物的毒水，据上来的人说，泡过那里的水，上岸后皮肤都会瘙痒难耐。
杨奇压下那些杂念，把白板交给伊万诺夫，伸手开始穿干衣。
冷湿的干衣紧贴皮肤，拉链拉到脖子的时候，仿佛把他整个人封进了另一个世界。
钢瓶背在身上，浮力背心的肩带和腰带扣紧，主调节器挂到右侧，备用二级头用黄色的软管从左边绕过去，挂在胸前，潜水计算机戴在手腕上，主灯的电池罐固定在腰侧。
这一切动作，他做得熟练而迅速，就象无数次他在别的地方准备下水一样。
伊万诺夫也整理好了自己的装备，戴上面镜和头套，抬手在两人面前晃了晃：“出发。”
他们一起走到水边。
主线早就由前人布好，从平台边缘的一块固定点穿过去，沿着洞壁往黑暗中延伸。
杨奇半蹲下身，双脚一点点试探着踩进那看起来平静、其实不知道通往哪里的水里。
冰冷的水通过干衣缝隙传来一点点压迫感，他咬住调节器，做了几个深呼吸，听着呼吸声在面镜后面轰隆隆地放大。
“检查气压，检查时间。”伊万诺夫最后提醒。
两人对视了一眼，互相比了一组简明的手势。
——气压正常。
——计划时间确认。
——准备下潜。
下一秒，他们抓住主线，身体缓缓向下滑去。
两束白色的灯光在黑水里刚刚照亮前方不到几米，就被层层叠叠的漆黑水体吞没。
谷底的平台上，只剩下一串气泡破出水面的咕噜声，没过多久，也消散在那股铁锈味与腐叶味的冷雾里。
……
山上的营地，开始下起了雨。
雨点不大，却很密，打在车顶和帐篷布上，敲出一片细碎的沙沙声。
纪元薇和宋之遥已经回到车里，靠在座椅上。
宋之遥戴着耳机听歌，纪元薇用手机翻看刚才拍的照片。
“你最近在搞的那个项目，进展怎么样？”纪元薇随口问了一句。
“哪个？”宋之遥摘下一只耳机。
“就是你总跟我提的那个，什么主动遗忘技术。”纪元薇道，“当年你跟我说的时候，说得象什么‘忘情水’一样。”
“哎呀，那是打比方。”宋之遥笑了笑，“哪有一杯水喝下去就什么都不记得的。真正的技术，还是要在脑袋上挂仪器，干预神经活动。”
“你从博士入学就开始搞这个技术了吧，都多少年了？”
宋之遥无奈的摊手：“这种技术，很难找到志愿者做人体实验，所以一直停留在理论上。”
两人说着话，营地入口那边传来一阵短促的喇叭声。
一辆车缓缓开进来。
那不是贴满贴纸的越野车，而是一辆造型低调，却怎么看都“很贵”的超大型房车。
那辆比大巴车还大些的房车直接开到了营地最靠近谷底的入口、也是最方便出入的位置停下。
车门打开，有几个一身黑西装的人先落车撑开伞，然后把两个人从车里护送了下来。
纪元薇也看见了那辆房车，又抬眼看了看那两个很有排场的人，整个人突然一僵：“…纪霜霜！？”
那张脸实在太象了。
同样的五官，略显冷淡的眉眼，只是眼角的纹路更浅一些，发型比印象中的纪霜霜更利落，整个人显得更年轻一点。
她下意识伸手去锁车门。
车门“咔哒”一声扣上，那个女人却在不远处停下脚步，朝这边抬了抬手。
她的动作不急不慢，显得很有礼貌。
“别紧张。”她用中文开口，吐字带着一点轻微的口音，但毫不影响理解，“我没有恶意。”
纪元薇手握在方向盘上，虽然她不会开车，但情况不对的话，也管不了那么多了。
宋之遥已经坐直身体，把另一只耳机也摘下来了。
“纪霜霜”身边的女人也走近了几步，雨点在她肩膀上滚成一串串水珠。
纪元薇这才看清楚——那是思嘉佩玛的cire，她们在缅傣打过交道。
她脸上的神情比缅傣那会儿要憔瘁了一点，但表情却仍旧带着那种见惯大场面的淡定。
“纪元薇？”那位和纪霜霜长得极象的女人走到车窗边开口，语气温和，“第一次见面，我先自我介绍一下。”
她轻轻点了点头。
“我是纪芸芸，纪霜霜的姐姐。”
纪元薇震惊不已，一时间愣住了。
纪芸芸似乎不打算给她太多时间消化：“霜霜最近在家养病，不能到处乱跑。我有一些关于‘纪家’的事想和你聊聊。”
“纪家的事情…”纪元薇喃喃重复了一句，看到纪芸芸的友好姿态，她打开了车门。
“别怕。”纪芸芸向后退了一步，刻意保持着一个不会让人觉得压迫的距离，“这里太吵了，雨也大。我们换个地方说话。”
她抬手指了指身后的房车：“上车聊聊？你朋友也一起吧。”
宋之遥与纪元薇对视了一眼。
对方的邀请看上去很体面——没有保镖上来架人，没有枪，没有威胁，只有一种“长辈请晚辈上车坐一坐”的礼貌。
纪元薇仔细想想，纪霜霜在缅傣好象对自己也没什么恶意，而这几个黑衣人明显是纪芸芸的人。
她对着宋之遥点了点头，二人跟着纪芸芸一起朝房车走去。
房车内部，前半截是一个改装过的工作区，两侧是成排的设备柜和台面，台面上摆着各种看起来就不便宜的医疗器械。
在工作区靠近角落的位置，摆着一只两米多高的巨大黑色金属箱。
最中间则放着一个医疗舱，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接口和传感器，纪元薇一眼就认出那是“反夺舍”设备，不禁心中提防起来，毕竟鹑首目前还关在她体内。
而宋之遥则一眼就被那套设备吸走了视线。
“这是什么仪器啊？”她忍不住上前两步。
“反夺舍设备。”cire站在一旁，淡淡道。
宋之遥眼睛一下亮了：“啊，玄学机器！？”
cire挑了挑眉：“从工程上讲，它一点也不玄学，是神经科学的成果。”
“神经科学？反夺舍？什么原理啊。”宋之遥已经凑到那台主机旁边，低头飞快地扫过面板上的按钮和状态灯。
“告诉你原理，你听得懂吗？”cire有些嘲讽地说道。
宋之遥笑了：“应该没什么问题。”
cire愣了两秒，摆了摆手：“那你随便看吧。”
宋之遥已经从旁边的文档夹里翻出一本厚厚的操作手册，“我先研究研究。”
纪芸芸微微侧了个身，做了个“请”的手势：“薇薇，这边请。”
她指的是房车后半截，被一道门板隔出来的小隔间。
“我们有很多话要聊。”纪芸芸笑道。
纪元薇站在门口，回头看了一眼还沉浸在科技里的宋之遥。后者正拿着那本说明书，一页一页翻，完全没空顾她这边。
纪元薇叹了口气，这才抬脚走进隔间。
门外，房车的工作区一下子安静了不少，只剩下设备轻微的嗡嗡声。
隔着一道门，后面的隔间里，纪芸芸和纪元薇的声音隐约传来，却又被车里的设备声和雨声遮掉了大半，听不清具体内容。
外面的雨线更密了。
山谷那边的雾气，象是一整片浓墨，在低空缓缓翻滚。